节衣缩食买手机游戏工业是如何捕获留守儿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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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编:  根据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中国青少年上网行为研究报告》统计,截至2015年12月,中国农村青少年网民规模已达7930万

  根据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中国青少年上网行为研究报告》统计,截至2015年12月,中国农村青少年网民规模已达7930万。在农村青少年网民规模日趋上涨的背后,其中一部分留守儿童沉迷网络游戏而无法自拔,留守儿童游戏沉迷的问题已经得到全社会的关注。

  见诸媒体的报道多描述留守儿童沉迷游戏的负面影响,并将留守儿童沉迷游戏的原因归结于留守儿童自制力差、家庭和社区管教不良以及游戏公司的“罪恶”。政府也要求游戏公司设置防沉迷系统、严格限制留守儿童手机使用时长等,但似乎都是“隔靴搔痒”,留守儿童沉迷游戏现象依然愈演愈烈。

  游戏工业捕获留守儿童的秘密在哪里?留守儿童沉迷游戏的现象为何难以根除?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中国农村留守人口研究”团队(以下简称“研究团队”)从2004年以来,持续关注农村留守儿童问题,多年来深入农村社区,对河南、江西、四川、湖南、贵州等地区的农村留守儿童开展调查研究。自2016年开始,研究团队集中关注农村留守儿童与网络游戏这一主题,基于实地调研的成果,力图揭示游戏工业捕获留守儿童的深层原因。

  9岁的小博是在城市出生的,爸爸妈妈将他带到了6岁,到小博上小学的年龄,就让姥姥、姥爷接回农村成为一名“留守儿童”。以前在城里,尽管和爸爸、妈妈、哥哥挤在一个30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但小博还是很快乐。因为他觉得“城里时尚,娱乐活动多,有许多可以玩的地方”。现在小博回到农村后很不适应,经常和姥姥、姥爷吵架。他还想要进城和爸爸妈妈住,但他知道“爸爸妈妈压力很大,进不了城了”。

  小博有一个碎了屏的手机,是哥哥淘汰给他的,手机内存不大,只是安装了一个“王者荣耀”的游戏。尽管游戏运行很卡,但他每天必备的活动就是到村委会或小卖店蹭网打游戏,有时和班级的小伙伴聚在一起玩,有时则和在线的哥哥“杀两把”。

  小博认为打游戏可以“充实生活,忘记烦恼,打游戏的时候也就不用想爸爸妈妈了”。小博最大的梦想就是希望有个好手机,这样他就可以更为顺畅地玩游戏了。而妈妈也答应小博,如果期末成绩好,就奖励他一个好手机。这也是小博现在学习的唯一目标。

  14岁的小平则“打死也不想上学了”,他在初一下学期就退了学。现在他在家照顾弟弟,有时也跟镇上的“大哥”学理发。小平选择辍学,是因为不喜欢寄宿学校“圈养”的方式:“我是初一下学期主动辍学的,家人和老师让我念我也不念了。在学校,学不到什么东西,而且还到处有人管着你,让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自习和睡觉时间都有规定,上课有一点小动作,还要体罚。其实我的成绩还可以,就是不想念了。”

  在小平就读的中学,学校规定早上5点半以前必须起床,6点到8点为早自习时间,从早上8点半到下午6点是正常的上课时间,下午放学后还要上自习到晚上8点半。在小平看来,学校唯一有点“人性”的地方,就是允许拿手机。但周一到周五手机必须交到班主任处保管,周六周日发下来。

  “自从学校开了这个口,现在基本每个初中生都有手机。有的手机是爸妈给的,有的是自己攒钱买的。我的手机就是自己攒钱买的。”小平分享了自己购买手机的“励志故事”:“学校每学期会发500元的贫困生补助,我两个月省吃俭用,才攒了900块钱买了个红米手机。班里的同学都是这么买的,有的饿得瘦瘦的。学校外面的手机城很火,基本都是初中生在买手机。”小平说。

  小平认为“节衣缩食”买手机很值得,因为可以更好地融入同学圈子,在周六周日也可以和舍友同学尽情地“推塔”和“超神”。“在周六周日,我可以和舍友一直玩游戏。打游戏特有瘾,边充电边玩,一天不用吃饭,中午就嚼一包方便面。没有束缚的生活才叫爽!”

  据小平透露,学校的WiFi原本并不开放,但因学校的WiFi密码经常遭到破解,学校更改多次也无能为力,现在已经对学生开放,但仅限制在双休日的时间。

  留守儿童平时接触的大部分人是老年人,村里的娱乐活动又太少,即使在假期,孩子们也很难找人聚在一块儿,这让他们觉得生活很没有意思。“在村里生活特没劲儿,现在村里都是老人,和他们根本说不上话。村里又没啥娱乐活动,现在村里的小孩越来越少,平时也玩不到一块儿,我只想自己在家里待着。平时爸爸妈妈不在家,奶奶不怎么管我,我现在很享受一个人的生活”。

  而宅在家里的留守儿童最主要的活动就是打游戏,也只有在游戏中才能找到些许“意思”。“即使在暑假,电视里也总是播放《喜羊羊与灰太狼》和《熊出没》,翻来覆去就是这几个动画片,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最快乐的时光就是打一天游戏”。

  研究团队在实地调研中发现,对于留守儿童来说,村里还是存在着一些有意思的地方——那些小网吧就是留守儿童的好去处。这些小网吧一般是村中的小卖店,也是村里面孩子最多的地方。小网吧不会有配置太高的电脑,一般只有两三台一两千元的组装机,这种电脑不能运行大型的网络游戏,每玩一小时要收费两元。

  即使电脑配置不行,留守儿童也会抢着玩。研究团队在实地调研中得知,每天小卖店早上6点刚刚开门,外面就已经排起了队,许多孩子还因为抢电脑而打架,他们的零花钱也都花在了这里。小卖店的老板告诉研究团队,小卖店一天卖货挣不到10块钱,而开小网吧每天可以挣30元,周末和寒暑假的生意则更好。

  老桂是镇联通公司的宽带安装员,他反映,给孩子买手机和安宽带的农户越来越多。“现在的孩子,你不给他买手机和电脑,他们就闹,父母也没办法。我看初中孩子普遍都有手机。我在镇上联通公司上班,这几年村里安装宽带的生意也普遍好了很多,其实那些打工的人一年到头回来不了几次,宽带全是给孩子安的。不安,小孩就会使劲儿闹。”

  研究团队发现,父母普遍对给孩子买手机的事情持矛盾心理:“玩手机确实耽误学习,不应给孩子买手机”。但是,“老太太在家,也不会用电话,给孩子配一个,万一家里有事,也可以知道。”“镇上学校几乎每个孩子都有手机,自家孩子没有多不好”。

  对于学校和家长来说,手机对于孩子是一个玩物丧志的物品,而对于留守儿童来说,手机就意味着一个世界。

  留守儿童沉迷游戏现象的背后,反映出城乡社会巨变带来的留守儿童精神体验的变化。研究团队认为,城乡二元结构的限制、农村寄宿制教育的压抑以及村庄生活的单调,导致留守儿童产生父母陪伴受限的孤独感、自由意志的压抑感以及村庄生活无聊的体验。这些来自游戏之外的力量恰恰是让留守儿童产生生活无意义感的原因。手机行业的过度生产也使手机成为留守儿童的可及之物。在其他传统娱乐活动(如看电视等)不被留守儿童“感冒”的情况下,电子游戏就可能成为留守儿童暂时逃离生活无意义感的唯一选择。而游戏工业正借势完成了捕获留守儿童的第一步。

  13岁的小铭已经换了两部手机了。小铭的父亲告诉研究团队,小铭在初一时经常使用手机玩游戏,已到了相当沉迷的程度,学习成绩也因玩游戏起伏很大。父亲在摔碎小铭的第一部手机后,本以为小铭可以吸取教训,就为他买了第二部手机。但小铭变本加厉,出于同样的原因,父亲摔碎了他的第二部手机,现在小铭终于知道有所收敛。

  小铭自称玩游戏是被四年级的同学带的,手机游戏一学就会,上手很快。“玩游戏什么也不用管,一个微信号、一个QQ号就搞掂了,小孩子和大孩子都可以玩,有钱的人可以投点钱,没钱的人可以多花点时间,比较平等”。

  而长时间玩手机必须有“利器”,小龙向研究团队展示了自己是如何绕过游戏防沉迷限制的。他在淘宝上花10元买了一个破解防沉迷权限的软件,只要在玩游戏前加载,就可以跳过防沉迷限制。小铭说“这也是同学手机上的必备软件”。

  在小铭看来,游戏相对平等的地方还在于“在游戏中没有好学生和差学生,也没有农村孩子和城镇孩子的区别,在游戏中看的还是技术,都在一个平台上竞争,学习成绩好不意味着游戏技术好”。

  在研究团队看来,也许正是在游戏中的无身份感,让留守儿童觉得玩游戏“特别有意义”。

  除了保证进入游戏门槛的相对平等以及竞争的公平性,游戏工业捕获留守儿童还用了一种“区分”的手法。游戏有角色扮演、策略、动作、冒险等不同种类,同时也根据不同年龄和性别开发了不同的游戏程序,不同的游戏程序也将留守儿童定位至不同的游戏群体。

  13岁的小宇告诉研究团队,“小一点儿的孩子愿意‘玩天天酷跑’‘球球大作战’这类简单的,而像我们大一点的一般都会玩‘王者荣耀’和‘穿越火线’。这些游戏玩久了,你就会觉得特别有意思,你根本不会看上其他游戏,那些简单的游戏你都看不上眼儿。”

  另外,游戏也通过提供声望排序和会员服务让留守儿童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我玩游戏有两个目的:一是‘排第一’,每次看到排名靠前,我就特别高兴。二是‘拼装饰’,谁装饰得好就能得到小伙伴羡慕的眼神。我还包了‘黄钻’服务,这样可以多领礼包,让游戏快速升级。”从小宇游戏人物的装饰可以看出他已为游戏充值不少。小宇同时申请了4个QQ号,目的是每天向这些QQ号分享游戏讯息,以获得一些游戏礼包和游戏福利,加快游戏的升级。

  有意思的是,游戏也强化了“男女有别”。14岁的小泉是男生游戏圈里的“带头大哥”。“我之所以玩‘王者荣耀’是因为可以体验不同的人物,这些人物都很酷炫,而且拥有不同的职业和技能。玩游戏玩的就是快乐,玩的就是个性!现在,我们班已经形成了两个圈子,男生玩‘王者荣耀’,女生玩‘奇迹暖暖’。平时男女生不怎么说话,我们玩游戏的男生会经常讨论关于游戏角色和游戏升级之类的,会显得更亲近一些”。

  游戏的“平等”保证了大批留守儿童的进入,游戏的“区分”则将留守儿童划分为不同的游戏群体,让留守儿童在玩游戏中找到了所谓的“个性”,这种“个性”既是游戏程序所塑造的,也是留守儿童主动寻求快乐和释放成就感的体现,二者一拍即合,使留守儿童不断投入时间和精力以求在游戏竞争中脱颖而出。

  13岁的小泽手机上有24个群,有18个游戏群,5个红包群,1个初中班级群。游戏群名为“男生王战群”,主要是玩“王者荣耀”的同学朋友,初一到初三的人都有。红包群主要是在群里抢一些小额的红包,小泽攒起来购买“人物皮肤”。而班级群则是同学分享作业答案和娱乐新闻的地方。

  游戏群里基本都是“身经百战”的玩家。小泽说自己“交朋友看的是游戏的技巧和配合程度”。他一直希望可以交到“大哥”般的人物,“我们这里都是谁的游戏玩得好,谁就是‘大哥’。有‘大哥’在,就会很顺,他们有时候会帮你杀怪。如果我打游戏时和伙伴们配合得好,我就认为他们靠谱,值得交”。

  而在小泽的班级里也出现了新的群体孤立现象。“我们是‘铂金’的,他们是‘青铜’的,我们很少跟他们交流,他们人不行,打游戏特烂。我们这些“铂金”的人都是有一定游戏技术的,打游戏有默契,如果我们群里混进一个‘青铜’的,我们就会把他踢出去,省得带人麻烦”。

  小泽说在班级中经常因为有人游戏技术不好而被孤立,或者因为游戏配合不好而反目。研究团队认为,虚拟游戏正在一点点侵蚀留守儿童的现实生活,改变留守儿童对现实生活的理解方式。

  一些留守儿童尽管可以自觉地意识到游戏的危害,但是依然主动选择投入游戏工业的捕获。“我最快乐的事,就是能无拘无束地玩一天游戏。能和好友打游戏,就很快乐了。如果赢了,你就有面儿,就能在小伙伴面前抬起头。我当然知道打游戏不好,影响学习,再说打游戏时间长了也无聊,但是我不知道除了打游戏,我还应该干什么”。

  研究团队认为,即使留守儿童可以感受到游戏的危害,但是在巨大的生活无意义感面前,留守儿童还是选择了用电子游戏填补生活世界的意义,游戏已将留守儿童套牢,确实也别无选择。

  据中国音数协会游戏工委公布的《2017年游戏产业报告》显示,2017年中国游戏用户规模达到5.83亿人,同比增长3.1%,2017年中国游戏市场实际销售收入达到2036.1亿元,同比增长23.0%。游戏工业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朝阳产业”。一方面,游戏工业大批量生产游戏,以求捕获受众;另一方面,留守儿童却自愿投入圈套。一个赚得了利润,一个寻得了快乐。

  “捕获”一词原意是指猎人设计圈套以抓捕猎物的过程。在研究团队看来,游戏公司设计的“圈套”并不如现实中抓捕猎物那般劳心劳力,只要抓住了游戏“平等”和“区分”的两大秘诀,那些深受城乡社会结构、寄宿制教育以及村庄生活环境的压抑和无聊之苦的留守儿童便会自投罗网。而只要游戏保持不断更新,就会让留守儿童觉得有“玩头”,他们就会不断拉人,不断产生出游戏工业的“后备军”。而在传统娱乐活动式微的情况下,留守儿童只能将玩电子游戏作为反叛无聊和寻求快乐的唯一途径。不断增长的玩家正在成就游戏工业的持续繁荣。

  (叶敬忠 张明皓 作者叶敬忠为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教授,张明皓为该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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